爱是不存在的。
爱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名词。
爱只是大脑製造出来的虚假错觉。
所以当那个女人在我面前往后坠落到黑暗的虚无中,我看著她最后一秒的眼神,心中产生
的那种彷彿被咬噬的痛楚,肯定也都是假的。
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在我们家裡是可以听见「我爱你」的,爸爸妈妈会对彼此说,爸
爸妈妈也会对我说,但是那个所谓的小时候,已经是小到我无法保证记忆是否是真实的、
那么久远的小。
后来最后一次,我在家裡听见「爱」,倒是非常印象深刻,爸爸在客厅大吼著:「对!我
就是爱她!我就是要离开这个家!」然后用力甩上大门,「爱」这个字,似乎随著那声巨
大的「砰」一起被敲得粉碎。
再后来,我就跟著妈妈一起生活,妈妈再也不说爱我了,但她还是很温柔,还是会在睡前
亲吻我的额头,还是会在我出门前抱抱我。
每天回家后,我都会告诉妈妈今天学校发生了什么事、老师教了些什么,妈妈大多时候总
是边煮著饭、微笑著边听我说,偶尔点点头、回几句话。
「妈,今天小凯说他听到隔壁班的人在说,他们班有一个女生偷偷喜欢我耶!阿凯还说她
很可爱!」我边放下书包边兴奋地大叫大嚷,对一个小一男生来说,被「可爱的女生偷偷
喜欢」好像就是一种非常值得夸耀的大事,即使这只是听说来的听说。
但妈妈脸色丕变,丢下锅铲迎面走来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砰地一声巨响在我耳边炸裂,
我被打懵了,连眼泪都不知道能不能掉出来,这是妈妈第一次甩我耳光,而我根本不知道
哪裡惹她不高兴了。
但接下来,她却又如同往常般很温柔地紧紧抱住我,这时候我的眼泪才开始放肆狂流,我
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妈妈的手安抚地不断摸著我的头。
「爱与喜欢是不存在的。」妈妈说:「妈妈打你,是要你记得这件事。」
我不敢说话,听著妈妈继续说。
「爱啊、喜欢啊,都是你的大脑裡面会自己製造出的奇怪幻觉,会让你变得很脆弱、很容
易受伤,妈妈是为了保护你,所以一定要你认真记住,你懂吗?」妈妈抓著我的肩膀,很
用力很用力地说。
我点点头,但其实似懂非懂。
「真的重要的东西,是可以一直陪著你的,像妈妈就会一直陪著你,一辈子都陪著你,妈
妈是真实的。你睡觉要抱著的恐龙也会每晚陪著你,他不会跑掉,他也是真实的。」
我想到那隻已经被我抱了好久好久的绿色恐龙玩偶,它身上的气味可以让我很快入睡,好
像比较能够了解妈妈在说什么。
「爱是假的,所以妈妈不需要你说你爱我,因为妈妈知道你会一直陪著我,妈妈的世界只
有你了,你不会离开妈妈,对吗?」
我摇摇头,我压根想不到离开妈妈我能去哪。
「好,说你会永远陪著妈妈。」妈妈再度拥我入怀。
「我会永远陪著妈妈。」不然我还能去哪裡呢?
在那之后,小凯指给我看过那个听说中的隔壁班女生,长头髮,眼睛圆圆的,是真的挺可
爱。她发现我在看她后,急急跑进其他女生群裡面,有点害羞的样子。
心裡面好像有一点痒痒的感觉,但又抓不到,这应该就是妈妈说的幻觉吧?我撇过头,不
再去看她。
升上小四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班上兴起一股养枫叶鼠的风潮,有一天小安甚至提
了个笼子带来了一整窝──大概有十来隻小枫叶鼠,才刚长完毛,每隻不过大姆指大小,
每个女孩子都围在笼边喊著好可爱好可爱。
我也凑热闹挤上去看了,一隻一隻毛茸茸的小球在木屑上窜来滚去,是真的很可爱。
「有人要养吗?我家的鼠鼠不小心生了一堆,妈妈叫我带来学校送人。」小安眨著求助的
眼神。
在我考虑清楚之前,铅笔盒裡就已经装著一隻小毛球了。
妈妈感觉就不会喜欢我带牠回家,但只是偷偷养著,牠那么小隻,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我叫牠汤圆,因为牠小小圆滚滚的身躯真的很像一颗估溜的小汤圆,我偷偷养在抽屉裡,
趁妈妈下班回来之前的时间都会放牠出来桌上跑来跑去。
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身体、连爪子都是小小圆圆的,心裡那种痒痒的感觉又出现了。
妈妈说只有能够陪伴著自己的是真实的,那么汤圆应该也算是吧?我们只有上课的时间不
能见面,平常连睡前我都能听见牠在抽屉裡发出小小的窸窣声。
但有一天回家后,我打开抽屉发现汤圆不见了。
抽屉关得很密实,虽然明知牠不可能跑得出来,我还是在房间翻箱倒柜找了好久好久,但
汤圆就是不见了。
我找了好久,直到妈妈站在我的房门口,静静看著我。
看著妈妈,我知道她知道了发生什么事,我就是知道,但我不敢开口问汤圆发生了什么事
。
妈妈朝我走来伸出手,我不自觉瑟缩了一下,等待著耳光甩到脸上。
但妈妈只是摸摸我的脸,用很平静的口气说:「今天有猫咪跑进家裡,好像咬走了一隻老
鼠。」
「嗯。」
「很脆弱吧?妈妈就跟你说过了,很多事情像气球一样,砰!地一声就会不见。」
「嗯。」就像爸爸那天甩上门的砰!一样吧。
「只有妈妈会一直陪著你,这才是真的。」
「嗯,我也会一直陪著妈妈。」
妈妈又温柔地抱住了我。
从那天起,心中偶尔会出现的那种痒痒的感觉,具象化成一隻小小的枫叶鼠窜来窜去,汤
圆让我心中的幻觉变得更真实了,我不敢跟妈妈说,我想妈妈应该希望我把那隻枫叶鼠关
起来,或是找隻猫咪咬走牠。
上国中后,妈妈让我进了一间纯男校。
「你们青春期的小孩特别容易被周遭环境影响,妈希望你专心在课业上,不要分心了,太
多男生女生混杂在一起就容易出事情,你看社会新闻那么多,你应该也不想成为其中一个
吧?」
「不想。」
上国中后,妈妈不再在睡前亲吻我的额头,但在出门前还是会抱抱我,现在的我已经比妈
妈高了。
一群男生的学校,除了唸书打球之外,最常见的话题就是偷偷在桌面下传阅的色情漫画、
杂志。
其实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女生赤裸裸的身体,挤压出深沟的柔软胸部、挺立的乳头、圆润
的屁股……都是和男生身体如此不一样的存在,看著看著,下腹会感受到一阵发痒,但那
不是汤圆奔跑的感觉,而是一种全新的感受。
「干!不要上课偷勃起啦!」旁边的同学悄声道,四周围传来一阵吃吃的笑声,我不知道
这有什么好笑,我没有感受到汤圆在我的心裡窜动,但下体自己挺立无法消退的感觉同样
让我困惑。
那天回家后,跟妈妈说完晚安,我关上房门与灯,从书包裡掏出跟同学借回来的色情杂志
,就著手机的亮光边翻阅著又能感受到自己的下体挺立起来,我试著握住、本能地抽动了
一下,一阵很舒服的感受从阴茎蔓延开来,我的大脑好像变得空白,只剩本能在促使左手
不断晃动、晃动。
「啊!」在来得及阻止之前,我射精了,更惨的是还喷到床单上斑斑点点。
那味道有点像消毒水,并不好闻,我拿来抹布使劲擦拭,还是看得出痕迹。
隔天放学回家,妈妈就站在我的床边,换掉我的床单。
「对不起。」我不自觉就道了歉,身体仍然堤防著妈妈会不会突如其来的又打来一巴掌。
妈妈不发一语地将床单拆下、经过我身边走去阳台,我听见传来洗衣机运转的声音,接著
她抱著一条乾淨的床单回来,帮我铺好。
然后她才正眼看向我。
「你想著什么做的?」她问。
「啊?」我一时还会意不过来。
「自慰的时候,你想著什么做的?哪个女生?还是哪个艺人?」妈妈问得非常直白,且问
话尖锐又紧绷,彷彿一记耳光打上我的脸颊,我感受到脸颊变得热辣辣的。
「……同学借的杂志。」
妈妈端详著我,似乎在观察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最后她点点头,放软了语调:「这是很正
常的事,你们是青春期的男生,不要过度就好。」
原本以为会被责骂或被打,妈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让我反而有点无所适从。
「这是自然的生理反应,没有事的,看著虚幻的偶像、书上的明星,都是很正常的,但不
可以想著身边认识的女孩子,那是在亵渎她、也是亵渎你自己,你要记住,知道吗?」妈
妈的脸色变得严肃。
「知道。」反正现在身边也不会有女孩子,这句叮嘱等于白说。
只是自那时开始,每次我在房间自慰时,总会有个想像,妈妈是不是隔著房门在听著?在
确认我真的不是想著别的女孩子在自慰?在怀疑我是不是有听她的话?
自慰是件舒服又让我喘不过气的事。
高中,我如同期望地考上了第一志愿,又进了一样的男校。
不一样的是,这间学校还有所谓的音乐班,裡面有在学校内算是稀有珍宝的女生存在。
但对我而言好像也没有所谓,我的班级离音乐班很远,平常在学校看见女生也不会特别对
上眼,我知道我的外表不是什么多出众的角色,即使偶尔看到比较可爱的女孩子,感受到
心中的枫叶鼠开始跑动,我也会用力地搥打心脏的位置制止牠。
都是幻觉,都是假的,请不要再让我感到烦躁。
妈妈不再拥抱我,只是用著日益忧鬱的眼神目送我出门上课。
上了高中后,身边的同学几乎都有补习,唯有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下课后直接回到家。
「补习班都只是在骗钱的,你只要专心致志唸书就好,那裡龙蛇杂处反而会让你分心。」
我曾经向妈提过一次:班上同学都在补习,而她就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这样说。
天知道是什么让我那时鬼迷心窍了,又或者人类天生就是带有青春期该死的叛逆,我在当
下脱口而出:「你只是怕我认识女生。」
那句话,甚至回音还没在我脑海中完整落定,我的耳边又传来那声熟悉又陌生的
砰!
自小一之后,妈再度甩了我一个耳光。
「你想去像隻狗一样找别的母狗交配吗?」她比我矮小,瞪著我冷笑的眼神却把我压得彷
彿仍像小一的自己一样:「你以为自己长大了,懂得比我多了吗?是不是身边的人都开始
在谈什么恋爱,让你也开始受不了?妈跟你说过的就都忘记了?那些都、是、假、的、!
你以为你在看两个人谈恋爱,成天说我爱你我爱你,其实最终目的不就是想把对方骗到床
上去!噁心!你们的脑袋就是会製造出这种错觉,让你以为自己说出口的爱是爱,其实只
是想做爱!」母亲口沫横飞的大骂著,字字句句都像是利刃,戳得我无地自容,觉得自己
彷彿是原始动物般令人作呕。
「只有妈能够天天陪著你,只有这才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假的!你懂了没?你懂了没?」
妈紧抓著我的手臂,指甲深深刺进我的肌肤裡,好痛,好痛。
我听见心裡的枫叶鼠逐渐死去的声音,妈妈就是那隻猫。
我在抽屉裡收到一封信,纯白色的信封,封口用小碎花的纸胶带贴著,信封有一种香香的
味道。
裡面是一张同样纯白的信纸,写在上面的字体很娟秀,内容写道她是高一的音乐班学妹,
偶尔在学校裡会遇见我,常常我都带著诗集在手边,那些诗集都是她喜欢的,所以她慢慢
越来越注意我,越注意也就越在意,最后终于忍不住写了这封信。
我想抓著她的肩膀告诉她,这都是假的,都是大脑製造出来的幻觉。
但相反的,我照著信内的邀约,在放学后走到了图书馆外,看见绑著马尾、戴著粗框眼镜
,怀裡抱著诗集的她,看到我,她露出很开心又紧张的笑容。
她圆圆的眼睛让我想起小一时远远看过的那个隔壁班女生,也让我想起汤圆。
「嗨,学长。」她微带紧张地打了一声招呼。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指著她怀裡的那本诗集说:「那本,我上礼拜刚看完
。」
她略带意外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书,随即抬头笑道:「这个月刚出的新书嘛,我知道学长一
直也有在看她的诗集哦,但我觉得大部分虽然很棒,有些却像滥竽充数添进去的一样,有
点可惜。」
我不自觉地附和了,毕竟那也是我的感想:「对,中段开始简直有点看不下去,但撑过那
两三首,后续又精采了起来,感觉就像出版社特意的安排。」
圆圆的眼睛,圆圆的眼睛,我看见汤圆的鬼魂在她头上跳跃著,但我刻意不看。
因为没去补习,我留在学校图书馆读书的理由显得堂而皇之,学校每晚都会有老师伴读,
解题成为我晚归的强力藉口。
事实上有一半的时间,我都在跟她聊著诗集,或更多时候听著她说,她很健谈,即使我什
么话都不说,她也能开心地讲上许久,机哩瓜啦地,像隻小枫叶鼠一样,我总这样想。
我不讨厌听她说话,在她说话的时候,汤圆的鬼魂就会在她身周不断窜动、玩耍著,我尽
力不让牠靠近我,但还是有些时候,我会忍不住被牠的动作搔弄得露出微笑。
那一天气象预报报著颱风即将入境,妈妈看著窗外晴空万里,听著新闻播报著本市依旧上
班上课,递了把大伞给我,说:「下课直接回来,不要让我担心。」
到了下午开始狂风暴雨,学妹传了简讯说她没有带伞,我想著总是在她身边的汤圆是否淋
了雨会死掉,已经死掉的鬼魂会再死掉一遍吗?我不知道。
于是我违背了妈妈的话,撑了那把伞送了学妹回家。
「我们家没人在。」学妹觑了我一眼,率先开门走进家裡,我带的伞虽大,狂风之下学妹
半边身体还是湿透了,白色的制服透出裡面内衣的痕迹与身体的曲线,我感受到了下体的
搔痒,不自觉地跟著她走了进去。
彷彿走进了一道陷阱。
学妹的身体很柔软,比我在任何读刊或影片中看到的、想像中的还要来得柔软,简直就像
是躺在我床上的绿色恐龙一样,舒服得要让人融化。
「你爱我吗?」在最后,她圆圆的大眼睛凝视著我。
那句话却像记热辣辣的耳光在我脑海炸裂,砰!
「我爱你,你爱我吗?」她喘息著,深深看进我的眼裡。
枫叶鼠还在我们身边跳著、跑著,但我知道牠即将要被猫吃掉了。
「爱都是假的,爱是一种幻觉,只有能够一直陪伴是真的。」我不想再看著汤圆死去一次
,只能这样回答。
她听见这句话却反而笑了,摸了摸我的脸庞,她的手好温暖:「这就是你一直若即若离的
原因吗?即使爱是一种幻觉又如何?谁不是为了这种快乐的幻觉而活著?我会一直陪伴著
你的,我对你的爱既是幻觉,也是真的。」
我逃也似地离开她的家,在大雨中奔跑著、奔跑著,直到跑进家门为止,才想起我没有带
走我的伞,以及现在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我下课的时间了。
妈妈在门口等著我,面无表情。
她手上捏著我明明好好藏在抽屉夹层的信,学妹写给我的信。
「所以你也被哪隻母狗迷上了。」妈妈冷笑著,甩动著手上的信,那封被我小心翼翼保存
的信如今皱巴巴的,不知道被揉掐了多少回。
「妈妈跟你说的话,你不相信对吗?爱是虚假的!你以为你在干嘛?跟一个女人谈恋爱?
她随口说说我爱你,你就傻傻相信了?你跟你爸一样是条狗!只会听从下半身思考的狗!
噁心!噁心!」她声嘶力竭地吼著,衝向前就是两个耳光。
砰!砰!
我又听见碎裂的声音。
汤圆悄悄地跳过妈妈的髮梢,圆圆的眼睛直盯著我。
「我会一直陪伴你的。」我听见牠带来学妹的声音。
妈从抽屉裡胡乱抓起一支打火机,衝向阳台,拿起那封信便烧。
「你要懂,妈只是怕你受伤!你要懂我的苦心!那些说爱你的都是假的!只有我会一直陪
著你!」妈妈的头髮在狂风中飘扬著,毕竟这裡是13楼啊,那也难怪。
火焰沿著纯白的信纸快速燃烧起来,汤圆的鬼魂却像是受到吸引一样往火焰的方向跑去。
「!」我不能让汤圆在我眼前再度死去,在能阻止之前,我就已经往前跑去,想要夺下妈
妈手上的信封。
「不准过来!」妈妈尖声叫道,一隻脚跨过围栏,踏进黑暗的虚无中。
汤圆在不断吱吱叫著,看著燃烧得越来越小的信纸不断吱吱叫著,牠原本漂亮的皮毛被烧
得捲曲,圆圆的眼睛水亮得像是即将哭泣。
像是即将哭泣的学妹,说她会一直陪伴我。
我必须抢下那封信,我向前继续奔跑。
爱是不存在的。
爱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名词。
爱只是大脑製造出来的虚假错觉。
妈妈说,只有能一直陪伴著自己的才是真实。
可是啊,妈妈,已经有个人告诉我,她会一直陪伴著我了。
在你往那黑暗中掉落时,我胸口那被咬噬般的疼痛,肯定也是假的吧?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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